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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6章 申时

第126章 申时 (第1/2页)
  
  日本商行前后有两排房子,临街的门头房经营日用百货,卖的东西多数是日本的酱菜和米酒,中间的大院子很宽敞,坐北朝南有五间房子,有三间西厢房,每间房子都有门和窗户,板墙和砖墙、廊柱重新粉刷过,显得干净明亮,栏杆上搭着晾晒的被子和衣物,墙角杵着扫帚和铁锹,墙墉上挂着几个铁桶,每一样东西齐齐整整,水泥砌的逵路四通八达,通着东边的院门口。
  
  一片橘黄色的光从西边慢慢往下爬,爬过了飞檐翘角,越过了廊檐的勾头瓦,钻进了紧东头的一间卧房,一只猫蜷缩在窗台上,头埋在两只前爪上轻轻打着呼噜,雪莲和衣平躺在床榻上,她的眼珠子直愣愣盯着高高的脊檩,一只蚊子躲在斗拱缝隙,一只壁虎沿着蜀柱小心翼翼往上攀缘,靠近蚊子的瞬间从嘴里飞射出一条长长的舌头,速度之快使人始料不及。
  
  她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寒颤,昨天下午在这间屋里,井上大发雷霆,责骂她做事不用脑子,来赵庄不到一个月就暴露了身份,她想说是因为一个羽毛未丰的小丫头影响了情绪,她没敢说,在执行任务时羼杂个人私怨是大忌,重则要杀头,轻则处以鞭刑。
  
  雪莲本可以把曾经受到的伤害忘记,她偏偏喜欢揭开旧伤疤一回回抠哧,她心中的恨像漫延的弥河水,殃及到了毫不相干的人,她嫉妒顾家大丫头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长大,集万般宠爱于一身;她恼恨小敏一个小小的丫鬟得许家人恩泽,得舅老爷的照拂,如今嫁到了富甲一方的孟家。她有什么?没有父母,没有朋友,全凭着日本人的势力混到了今天,围在她身边转的都是一些臧仓小人、一群癞蛤蟆,长此以往的下去,她就会变成俎上鱼肉任人宰割。
  
  院井里传来了木屐踩在石基路上的“咯哒”声,停在了窗外。
  
  “雪莲小姐,有你的电话。”
  
  “哪个打来的?”雪莲在床上翻了个身坐了起来。
  
  “是许洪黎小姐打来的,她说让你去她的府上养伤。”
  
  “不去!”雪莲喉咙里冲出两个硬戗的字,随即她的身体重重倒在床上,窗台上的猫受到了惊吓,身体一跃而起,夹着尾巴跳到了被子上。
  
  “我这就去告诉她一声。”
  
  “慢,你告诉她俺不在店里,待会儿再回她的话。”每次去沈府,她就变成了一个使唤丫鬟,端茶递水、点烟,许洪黎一个眼神、一句话,她都会奉命唯谨,不敢有半点违抗,她心里很清楚,想在坊子地界混出个名堂,必须得到那个女人的完全信任,乘时借势以便弄到更多的钱,径行直遂,慢慢把弥河码头弄到自己的名下,成为许家名正言顺的主人。
  
  雪莲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,踢趿上呱哒板走到北墙根的衣柜前,从里面掏出一件丝绸衬褂,白色的布底上烙着黄色的金鸡菊,袖口和衣领处绣着蕾丝花边,这件衣服是许洪黎送给她的,无论布料颜色还是做工都非常精致,配上一条青色直筒裤,一条红色的皮带拘制着细细的腰,“丰满”两个字在她的身上已经显现,凹凸有致的身材、修长的四肢、皙白的肤色烘托着她妩媚的娇态,炭画笔描过的眉毛,长长的、黑黑的,像两条翘着屁股的蚯蚓;齐腰的长发在脑后束起一条马尾辫,系上一根柳绿色纱巾,雅致而不失魅力,靓妆眉沁绿,两脸酒醺红杏妒,半胸酥嫩白云饶。拾掇好了衣服和头发,蹬上一双黑色高跟皮鞋,在东墙根梳妆镜前转了一圈,伸手拉开桌子下的抽屉,从里面翻出一个红漆雕花小木箱,打开盖子,里面躺着一把小手枪,这是井上昨天送给她的,并严厉地警告她,再弄丢了它别想活命,掀起门襟把枪插在前腰上,伸手撩开箱子里一沓日本纸币,纸币下面是崭新发亮的银元和银角,和黄澄澄的铜板和铜钱,这些钱是那些讨好她的乡绅和保长给的,出门之前她都要细细数一遍,过过手瘾,过过眼瘾,然后把木箱子塞进衣柜下面。
  
  站起身瞅瞅这间干净的屋子,雪白的罗纹帐、楠木梳妆架、柚木立柜,每一样东西精雕细琢,色泽温润,在以前她想都不敢想会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,许家曾给过她一个院子,是李氏住过的,她住着不自在,尤其晚上,总感觉角落里有一双冷冽的眼珠子盯着她,似鬼魂在耳边念咒诅,她不害怕人,怕鬼。
  
  抱起床上的猫姗姗走出了屋子,反身带上两片木门,在门鼻子上挂上一把小铜锁,转身沿着石基路往南走,与院里徘徊的两个日本浪人打了个招呼,径直走近商行的后门,撩开半截蓝花门帘钻了进去,绕过货物架走近临街的窗前,瞋目瞵视着永乐街,日薄西山,被弥河水洗过的斜阳钩在迎春院丹楹刻桷上,在风中摇曳,坠落几颗包裹着红霞的露珠,滚到了晒台周围的圆木围栏上,挂在了墙角的玉兰树上,穿过了青枝绿叶,斑驳地洒在地上,街上多了人,卖家的叫卖声,买家的讨价还价声,交织着顽童的吵嚷声在半空飘荡,人力车在拥挤的街道上、狭窄的巷子里穿梭,车轱辘碾压在断裂的青石板上,红色的涔水四处飞溅,没有人在意那水是人血染红的。
  
  她把猫放在窗台上,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烟,抽出一支烟叼在嘴角,用打火机点燃,深深嘬了两口,一股浓浓的烟雾从她紧闭的双唇中间喷了出来,在半空袅绕,好似一张蜘蛛网罩住了她的脸,擎起两根手指从嘴里抽出烟卷,伸出窗外弹弹烟灰,初夏的风是热的,大地受了光热,蒸发出阵阵泥腥味和血腥味,顺着窗户钻进了屋里,她拧拧鼻子,往后退了一步。
  
 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出现在商行门口,她左手里戳着一根打狗棍,右手里攥着一只残破不堪的泥碗,扒拉着眼珠子往店里探头探脑。这个乞丐不是别人,是梅三姑假扮的,今天下午她从青峰镇回到了八里庄,戚铁匠不在家,贵老三面馆只有一个小伙计,她没敢坐下歇歇脚,马不停蹄跑到了张家大车店,见到了昏迷不醒的江德州,还有两个面生的小丫头,张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其告诉了她,并且说她的儿子被一个日本女孩藏在了赵庄,她当场懵了,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,半天才清醒过来,她告别了张妈直扑赵庄,在村公所附近转了两圈,没发现异样,沿路乞讨到了永乐街。
  
  “小姐,赏口吃的吧。”梅三姑站到了门槛外面的台阶上,她把手里的碗伸进了屋里,眼睛穿过乱发瞵视着雪莲脸上的变化,这个丫头是许家的孙小姐,曾经受过生活的磨难,如今投靠了日本人,难道是她收留了儿子?“小姐,可怜可怜俺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太婆吧!”
  
  雪莲小时候做过乞丐,高兴了能讨来半碗玉米粥或者一个窝窝头,有时候一天也讨不着一口吃的,饿了掬一捧河沟里的水喝,如今她忘了天高地厚,在穷人面前摆出了臭架子,学会了扒高踩低、谄上傲下,有事没事喜欢嘴里叼着香烟,举止动作尽量效仿许洪黎。
  
  “小姐,俺好几天没吃饭了,赏俺一个铜板,或者一个窝窝头也可以。”
  
  梅三姑这句话刺疼了雪莲的心脏,她顿时火冒三丈,尥起大皮鞋在地上跺了一脚,烟卷从她嘴里掉落,她赶紧伸手去接,牵扯了肩膀上的伤口,剜心的疼,她咬着牙吼了一嗓子:“来人,把她撵走!”
  
  从货架后面跳出一个身穿棉麻长袍的日本浪人,他的后衣摆拖拉在地上,脚上踩着木趿拉板,手里举着长刀,朝着梅三姑抡眉竖目,嘴里骂骂咧咧:“快滚!”
  
  梅三姑往后退了一步,“噗通”跌倒在台阶下,手里的碗掉在地上,碗碴子四处迸溅,木棍子滚到了大街上。
  
  “俺的拐棍,俺的碗。”梅三姑伸出脏兮兮的手摸索着地上的碎碗碴子,嘴里念央央:“唉呀,这怎么好呢?俺吃饭的碗碎了,还让俺怎么讨饭呀,人都有个三灾六难,你不帮俺,也不应该放狗吓唬俺呀。”
  
  两个行人走上前搀扶起梅三姑,捡起木棍递到她的手里,小声说:“老人家,您尽量躲着日本商行走,里面住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。”
  
  “谢谢,谢谢,俺知道了。”梅三姑杵着木棍往后趔趄了一步,身体退到了路牙子旁边。
  
  丰泰酒铺子西边巷子里窜出两个中年男人,头上扣着白色的凉帽,压着眉梢;身上穿着黑缎直襟褂子,敞着怀,露着里面的白背心;腿上是一条绸布做的缅裆裤,一条黑色布带子缠着竹杆子腰,腰里别着匣子枪。这两个人是鬼子侦缉队的人,是熟悉本地地形和语言的汉奸,专门替日本人搜集情报、抓捕抗日分子,有先斩后奏的权利。
  
  梅三姑摇摇晃晃从两个黑衣人身旁走过,挨近酒铺子东边的一条南北夹道,扶着旁边的断墙瘫坐在地上,想到儿子不知生死她心烦意乱。
  
  这空当,秋代子踟蹰的小身影沿着夹道由北往南而来,她一只手背在身后,托着背上妹妹的屁股,一只手攥着胸前的背巾襻带,一直走到梅三姑身边,担忧地问:“您需要帮助吗?”
  
  梅三姑蔫不唧地抬起头,映入眼帘是一双小木屐,一双小脚丫,白色的棉袜上黏着泥巴,和风袍裾蝶舞,精致的针绣樱花点缀在白色的布底上,宽带的袖口轻轻拂动,露出纤细又白嫩的胳膊,往脸上看,如梅花般的脸蛋上沁着亮晶晶的汗珠子,小眼睛里闪烁着怜悯。梅三姑心跳加快,直觉告诉她儿子是被这个日本女孩救了,她摁着拐棍想爬起来,担心街上人多眼杂、隔墙有耳,只在原地挪挪屁股,小声嗫嚅:“小丫头,你家住在哪条巷子呀?”她的话没出口,一辆黄包车戛然停在了酒铺子门口。
  
  车斗上坐着孟数,灰白色的锦绣长褂包裹他高挑修长的身材,衣领处露着洁白的衬衣,烘托着他精美的五官,长眉如柳,眼镜后面闪烁着黑曜石般的瞳眸,高挺的鼻梁,二八分头蓬松柔顺,斜飞的刘海遮住了他右边的眉梢,下巴颏轮廓分明,覆盖着一层淡淡的、青青的胡须,增添了几分成熟与潇洒。
  
  秋代子往后退了两步,转身攧手攧脚走近黄包车,双手扶着膝盖,向车上的孟数鞠躬行礼,“您好!”
  
  “你好!”孟数提着长褂衣裾迈下了黄包车,撩起侧衩从裤兜里掏出一枚铜板扔给车夫,一边向秋代子弓腰施礼,一边勾勾唇角,问:“周先生说你的妈妈病了,她好点了吗?”
  
  “栀子姐姐待会就到了,她,她能帮助妈妈。”秋代子想说妈妈没病,是一个大哥哥受了枪伤,身体发烧,迷迷蒙蒙呼喊敏丫头,她试试探探不敢说,出门之前妈妈特为嘱咐她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,更不能说家里藏着一个男孩。
  
  “是那个坊茨医院的护士吗?”
  
  “是,是她,她的老家是大阪的,是祖父的邻居。”
  
  “远在异国遇到同乡是高兴的事情,向你妈妈问好,谢谢她…”孟数向秋代子弓弓腰,千言万语憋在他的心里,王晓把昨天晚上看到秋代子帮助戚世军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他,他没让大家去打扰这家人,而是安排人密切关注街上的动静。
  
  “妈妈说应该谢谢您,”秋代子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,本来她有一个完整的家,父亲在码头做生意,母亲在学校当日语老师,六年前日本政府颁布了一项条例,命令在中国的日本公民服兵役,父亲被逼无奈当了兵,在攻打临沂城时,日本指挥官没等自己的士兵完全撤离阵地就开了炮,父亲勃然大怒,痛斥日本政府不该发动侵略战争,不该草菅人命、乱杀无辜,由于他的言辞过激,当场被上佐一枪爆头……她的妈妈因此一病不起,家里无米下锅,她经常跑到地里偷玉米、刨地瓜,那天被翟家婆姨逮了个正着,那个泼妇不依不饶,用恶毒的语言辱骂她,吸引了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,在她无地自厝的时候,孟家老爷出现了,劝退了围观的佃户,并拿出半袋子小米送给她。
  
  两年前孟粟为救她被拉磨的驴踢成了残疾,孟老爷没有追究谁的责任,隐瞒了事实真相,这件事让她妈妈感激不尽,时常把孟家的好挂在嘴边。
  
  “妈妈说,让孟粟和敏小姐到我家玩。”
  
  “好,俺一定把秋代子小姐的话转告给俺的弟弟和敏小姐。”
  
  孟数风流倜傥的身影映入了雪莲的视线,她脸上的怒容化成了一片红霞,笑靥如花,上个星期井上带她到孟家酒楼吃饭,她当场被这个谈吐不凡、长相出众的男人勾去了魂魄,明明知道他已经成家,她也不介怀,优秀的男人有三宫六院很正常,何况孟家有钱有势,不动资产足以支撑起一个坊茨小镇,只有这样家庭的男人才能配得上她一个许家孙小姐。
  
  雪莲拽拽衣襟,解开衣领处的襻扣露出雪白的前胸,抱起窗台上的猫,踢趿着脚上的黑皮鞋跨出了商行门槛,她在过门石上站了一会儿,假装刚发现孟数的样子,一扭一摇迈下了台阶,一边往酒铺子门口走,一边腾出右手,手背从左腮帮子上往下滑,滑过了尖细的下巴颏,莲花指缠绕着右耳边一绺刘海。
  
  “吆,这不是孟家大少爷吗?又见到你了,真高兴!”雪莲的话显得十分殷勤,眼前这个二十刚出头的男人魅力四射,往那儿一站就是街上的一道风景,魁梧、英俊、强健,身上还带有书卷气。
  
  “许小姐,您好!”孟数擎起微蜷的手指往上顶顶眼镜框,冁然一笑,这抹笑如同璀璨的星星,纯净无暇,还有一丝魅惑,雪莲心里陡然生起一抹甜蜜。
  
  “许小姐,听说你昨天受了枪伤,有无大碍?”
  
  “感谢孟大少爷挂念,这点伤不算什么,擦破一点皮而已。”雪莲的眼珠子提溜转,转到了秋代子身上,旁敲侧击:“孟大少爷,看样子您跟这个日本女孩很熟悉,昨天俺瞅见她和你的弟妹在一起。”
  
  “她是俺弟弟的同班同学,也是同桌,俺弟妹认识她不稀奇。”
  
  孟数往酒铺子门口走了一步,反问道:“井上君没有把她家的事情告诉你吗?”
  
  “井上君最近很忙,脚丫子不沾地,没时间坐下聊天,他大多时间住在俺二姑那边。”雪莲伸手摸摸秋代子妹妹的头,“俺见过她的妈妈,一个漂亮优雅的女人,经常到俺们商行买东西,可惜她身上带着一种高傲和冷漠,拒人千里之外。”
  
  “她的丈夫牺牲在战场,一个柔弱的女人拉扯着两个年幼的孩子,生活的不容易只有她自己清楚,心情自然不好,许小姐,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?”
  
  秋代子的继父年轻时候留学日本,是同盟会的成员,回国后,被国民党安排在赵庄协助孟正望的工作,在永乐街开了一家照相馆,他和秋代子母亲的恋情是秘密,外人几乎都不知道,两年前那个男人被叛徒出卖,被俘,他怕忍受不了宪兵队的酷刑,趁鬼子不注意上吊自杀。
  
  “不好意思,俺说错话了。”雪莲身体微微前倾,向秋代子吐吐舌头,捏着鼻腔说:“向你妈妈问好,家里缺什么尽管开口,让柜上给你家留着。”
  
  雪莲就是一只变色蛇,昨天在小敏面前张牙舞爪、口沸目赤,今天在孟树面前牝声浪气,比迎春院的花娘更会忸怩作态。
  
  秋代子没有回应雪莲的话,向孟数弯弯腰,沿着路隅往西走,扔在脚下一句日语,“渣滓!”
  
  雪莲听不懂日语,会察言观色,对于秋代子鄙夷不屑的态度她敢怒不敢言,当今局势日本人就是祖宗,即便是落魄的日本人也不能轻易得罪,心里再有不痛快也必须选择隐忍,尤其当着漂亮男人的面,她尽量表现出温婉娴静。“大少爷,抽支烟吧,这是青岛香烟,只供应日本军人享用。”她从口袋里捏出一盒香烟递给孟数。
  
  “俺不抽烟,只喜欢喝酒。”孟数伸出手掌挡住雪莲递过来的烟,“许小姐,您随意。”
  
  街对面迎春院的门开了,从里面扭出几个珠环翠绕的艳女,身穿缎地彩绣曲襟长裙,头上缀以珠玉发簪,脖颈和胳膊肘上绕着八尺丝纱,团扇遮住嘴巴,眼波如水在街道上漂来漂去,薄纱遮不住身上的肌肤,圆润的肩膀、光滑流畅的脖颈、白皙的酥胸随着肢体语言上下颠颤,摄人心魂。
  
  两个手里拎着篮子的花娘并排穿过了东西街,一边摆弄着手里的丝纱,一边向孟数抛着媚眼,一边插科打诨:“孟家大少爷,今天天气真好,风不大呀,怎么会把你这个大忙人吹到了大街上,稀奇,稀奇,有时间到俺们院里坐坐,姐妹们天天颠唇簸嘴,十句话有九句话都是您孟家大少爷。”
  
  孟数抱拳弓腰施礼,硬着头皮说:“谢谢姐姐们惦记。”
  
  黄衣女子走近孟数,媚眼如丝,团扇捂着嘴巴,小声窃语:“孟大少爷是潘安再现,俺院里有个姑娘为您害了相思病,愁聚眉峰尽日颦,千点啼痕,万点啼痕,行也思君,坐也思君,这可怎么办才好呢,有时间您去瞅她一眼吧,告诉她您有妻子了,快刀斩乱麻,断了她的念想。”
  
  孟数罔知所措,双手不自然地揉搓在一起,试图用微笑掩盖心中的忐忑,晌午王晓去了坊子火车站,这个时辰应该回来了,不知道周先生见到他了没有?今晚上有战斗任务,有作战经验的队员大多去了浅滩坝口,为了保证行动计划百无一失,必须做周密详细的部署。
  
  “瞧瞧你,至于这么紧张吗,俺们姐妹又不会吃了你,喂,不说了,俺们走了!”花娘斜睨了雪莲一眼,嘻嘻笑着拂袖而去。
  
  雪莲没读过书,她明白花娘嘴里话的意思,她即刻怒形于色,磨牙凿齿地嘟囔:“迎春院的女人的确漂亮,可惜,人夫可尽。”
  
  孟数知道迎春院的女人多数是走投无路、被逼无奈做了卖笑的营生,但凡有别的活路也不会走这一步,有的女人已经觉醒,积极参与抗日,用生命诠释爱国情怀,而雪莲一个曾经饱尝生活磨难的小丫头竟然忘恩负义,甘心情愿为日本人效力,委身于井上,还有脸在这儿说三道四?他本想反驳几句,想起父亲说不与智者争高低,不与小人论短长,他选择静默不语。
  
  雪莲不傻,她看出孟数不高兴,急忙换了一副笑脸,绕开原先的话题,问:“孟大少爷,今天你家酒楼不忙吗?”
  
  “回禀许小姐,俺是到酒铺子来结账的,”孟树克制心里的怒火,嘴角挤出一丝笑,拍拍腰里的钱荷包,“俺家酒楼长年用丰泰的酒,最近码头停泊的货船很多,客人也很多,用酒也多,欠了酒铺子不少的钱。”
  
  雪莲扭捏着身子,像是一只在臭粪里拱来拱去的蛆。“孟大少爷,自从那天遇到您,俺的梦里都是您,俺自小没有多少亲人,以后,以后您认俺做妹妹吧。”
  
  孟数装作没有听见,往北走了两步,抬起头瞭望着半空,酒铺子屋檐下有一个燕子窝,两只大燕子在勾头瓦上蹁跹,小巧玲珑的身姿宛如舞者,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,双燕复双燕,双飞令人羡,顿时他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,妻子离开青岛的时候已经怀有几个月的身孕,仔细算算日子,这个月就要落怀,他却不能守护在她的身边,思念与牵挂时时刻刻搅扰着他的心。
  
  雨妍的原生家庭没有孟家富裕,也没有多么阔绰,家里有厨师,有丫鬟,她的身上却没有一点小姐习气,大学毕业前夕她和孟数一起加入了抗日青保大队,跟着游击队员爬山越岭,经历过枪林弹雨,见过战场上血肉横飞,战火无情,今天活着好好的,明天也许尸横荒野,相爱的人能在活着的时候结为伉俪是人生幸事之一,两个年轻人不谋而合,向上级领导提交了结婚申请书,他们的婚礼极其简约,一间茅草屋,一张木板搭起来的床,当地老乡送过来一床被子,雨妍在山上掐了许多花挂在屋里,她头上别着一朵玫瑰花,很细很白的小脸上揉了一点胭脂水粉,淡淡的,像盛开的桃花,想到温文尔雅、握瑜怀瑾的妻子孤身在外,孟数感到深深的歉疚,禁不住喟然长叹。
  
  “孟哥哥,你在想什么呀?”耳边传来了雪莲矫揉造作的声音,
  
  孟数蓦地清醒,他擎起手挠挠后脑勺,赧然一笑。“许小姐,俺年长你几岁,冲着连瑜哥俺理应喊你一声妹子。”
  
  蹲坐在墙角的梅三姑把一切看在眼里,她扶着墙从地上站了起来,颤巍巍走到酒铺子门前,把木棍夹在腋下,向孟数伸出一双哆嗦的手,乞求:“财主少爷,您行行好,赏俺几个钱吧,俺三天没吃一口东西了,饿的走不动路了。”
  
  “怎么哪儿都有你?”雪莲睺瞜了梅三姑一眼,腾出一只手捂住嘴巴,脸上堆满了嫌弃。
  
  “小姐,对不起,俺实在是太饿了,在街上转了半天没有讨到一口吃的,可怜可怜俺这个老太婆吧,如果你缺女佣,俺不要钱,只要一间能避风遮雨的屋子、两口吃的就行。”
  
  “唉,看到这些食不果腹的乞丐,俺心里不舒服,俺祖母经常说,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,岁月轮回转,莫欺他人穷,多积德行善,福泽后代。”孟数撩起长褂衣裾,从裤腰上拽下钱荷包,从里面摸出三个铜板递过去,在这一刹那,四目相望,他认出了眼前的乞丐是梅三姑。
  
  去年腊月二十三,梅三姑为许连成闯进了孟家百货大楼;今年正月十五夜,在大家的掩护下,她和闵文智把粮食顺利运送到了蟠龙山,大家每每提起这个女人都会翘大拇指,勇敢有胆量,巾帼不让须眉,她今天来的正好。
  
  “俺从青峰镇过来,一路乞讨到了赵庄,青黄不接的季节,又遇到兵荒马乱,好多临河的村子遭了水灾,俺三天没讨到一口干粮,今天遇到了好人,好人啊。”梅三姑抓起三个铜板攥在手心里,沿着街道往西走下去。
  
  “老人家,迎春院需要女佣,您可以到哪儿找点营生做。”孟数在梅三姑身后念了一句:“院里老鸨是个守财奴,不知道她能不能给您工钱。”
  
  梅三姑擎起胳膊向背后摆摆手,“俺不去,那里面没个正经女人,也没个正经男人。”
  
  迎春院二楼走廊里出现了两个身影,走在旁边指手画脚的是老鸨,她肥胖的身体随着她碾动的小脚上下颤栗;走在前面的男人像个瓦匠,肩上扛着竹梯子,手里提着一个小铁桶,和几块草绳子捆绑的青瓦,他把梯子靠在屋檐下,“噔噔”爬上了垄脊。
  
  “孟家大少爷,俺上次给你家屋脊换了几片瓦,下雨天还渗水不?”瓦匠豁亮的声音滚到了大街上。
  
  “王大哥,您手艺不错,前天俺家的厨师说,灶膛倒抽烟,做饭呛得他睁不开眼,有时间您帮忙去瞅一眼。”孟数手搭凉棚眺望着房顶,“俺爹说还欠您的工钱,那天他喝醉了,把这茬忘了,您是知道的,俺孟家不缺钱,待会你忙完了到酒铺子找俺结结账。”
  
  “嘿嘿,仨瓜俩枣,俺也没往心里去,不过,俺家老娘们天天在俺耳边絮叨这事儿,想去您府上讨要,又抹不开面子,既然孟大少爷这么说,俺也就不客气,等俺忙完了这桩活,咱们好好算算账。”瓦匠是王晓,两个时辰之前他把钱继昌送到了坊子火车,交给了那儿的同志,安顿好一切他返回了赵庄,周先生找到他,告诉他说敏丫头回来了,跟着许家舅老爷去了孟家,让他密切监视永乐街上的动静,他借修葺筒瓦爬上了迎春院的屋顶,站得高看得远,街上的情景一览无余。
  
  “孟大少爷,刚才俺在路上遇到了许家煤店的人,他说店里几个师傅跟着李警官去了浅滩坝口,八里庄彤家酒馆需要煤,问俺愿意不愿意揽这趟活,你瞅瞅,俺哪有时间呀,有时间俺也不去,大路不能走,小路不好走,嘿嘿,主要这院里有如花似玉的姑娘,老板娘出手大方,应许俺干完活给一个妹妹抱抱,多美的差事呀。”
  
  “你一个臭瓦匠够胀包,整天劲儿劲儿的能挣几个钱,有钱不赚是傻帽儿。”雪莲挑着眉梢睨睥了王晓一眼,她恨许家的人,唯独不恨许连瑜。许连瑜每次从煤矿回到赵庄,都要给雪莲打电话,带她出去吃饭,饭桌上给她夹菜,一口一口喊她“妹妹”,她心里暖暖的,很享受有哥哥宠爱的生活。
  
  许连瑜不再是那个花花公子,他看清了现实,日本人不仅侵占了中国的领土,还用鸦片毁灭中国人的健康,削弱军队的战斗力,很多人因为吸食大烟倾家荡产、卖儿卖女、家破人亡,只有大家团结起来同仇敌忾,才能把侵略者赶出去,为了协助大哥许连成抗日,为了保护许家大院人的安全,他放弃了爱恋的女孩沃仟溪,娶了候奎的女儿侯丽丽,他亲近雪莲,是想用兄妹情感化她,没想到这个妹妹心里积怨太深,死心塌地做汉奸,牛不喝水难按角,他也想遵从舅老爷的意思杀了她,下不去手,他长这么大不曾杀过一只鸡,何况还是同父异母的妹妹。
  
  “你这个丫头说话轻巧,送煤的活比下井挖煤的差事好不到哪儿去,这大热天的弄一身黑乎乎的煤灰,浑身刺挠。”王晓把手里的瓦刀伸进橡胶桶里挖了一些水泥甩在板瓦上,揪着衣襟揩揩脸上的汗珠子,不疾不徐地说:“俺这活一天半天也干不完,天黑了路更不好走,八里庄虽然不远,拦路抢劫的也不少,那钱俺是有命挣没命花呀。”
  
  这个时候梅三姑走近了旁边面点摊子,用一个铜板买了三个菜饼子,哆哆嗦嗦走近照相馆门口,一屁股坐在了门口台阶上,她把木棍斜放在台阶下,抓起一个饼子送进嘴里,眼睛窥视着身前背后,一辆豪华的马车驶出了葫芦街口,径直穿过了南北街道,车帷上金丝黄线刺绣的“許”字光芒四射,梅三姑的心抽搐了一下,眼角展现一丝欢喜,她刚要从台阶上爬起来,两个伪军拦在了马车的前面,马车慢悠悠停了下来。
  
  岔路口西侧有一个烟摊,地上端放着一个大竹筐,筐子上摞着一块木头板子,上面堆着金黄黄的烟丝,卖家蹲在筐子后面一边抽烟,一边招呼生意,一边和卖簸箕的汉子拉闲散闷,程四娘手里托着水烟袋由西往东而来,碾着小脚走近烟摊,腾出一只手插进烟丝里翻弄,嘴里牢骚烟丝发潮了、埋怨价格太贵,好好的烟丝在她嘴里不值一文钱。
  
  卖主烦了,跳起身驱赶她,喷着唾沫星子叱责她,“没钱不要在这儿嘚瑟。”
  
  程四娘把手里捏的烟丝塞进口袋里,冷笑了一声,“呸,一帮井底之蛙,老娘可是陶家戏园子的股东,赶明儿戏园子开张,客似云来,日进斗金,俺以后还瞧不上这些低劣烟丝呢,南方的上等烟丝尽俺挑拣。”
  
  陶秀梅的戏园子已完工,瓦匠、木匠天天催着她要工钱,戏子的戏服、乐师的乐器钱,每一项开销都让她焦头乱额,李奇是一只老狐狸,只出力,不出钱,陶秀梅也拿他没办法,她想到了卖戏园子的股份,话好说,做起来比登天还难,大家都知道她开戏园子是供日本人消遣,有钱人宁可去迎春院快活也不可能与日本人争夺一个女人,不是争不过、抢不过那么简单,主要怕丢了小命,无论她怎么卖力地四处张罗,也没找到一个参股的人,在她束手无策的时候,程四娘撞到了她的枪口上。
  
  程四娘是个吝啬鬼,鹌鹑嗉里寻豌豆,鹭鸶腿上劈精肉,蚊子腹内㧓刳油脂,的确积攒了不少钱,她不买房,不买地,只想用这些钱养老,千小心、万小心守护着钱罐子,最终没经得住陶秀梅花言巧语的煽惑,把多年的积蓄投资了戏园子,她的日常生活受到了影响,最近跑碎了鞋子、磨破了嘴皮子没有说成一门亲,苟头忙着李财主的丧事,没时间搭理她;贾氏是铁公鸡套着三道箍,一毛不拔;翟子媳妇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,麦杆子吹火,小气,最多给她一瓢凉水灌烟斗,她想把烟戒掉,又不舍得,走街串门子全靠这口烟撑着一张巧舌如簧的嘴。
  
  程四娘看见了坐在照相馆门口的梅三姑,她一下子来了精神,三步并作两步窜了过来。
  
  “你从哪儿来?”她擎起鸡爪子般的手揪揪头上的抹额,露出两条相交眉,贼溜溜的眼珠子在梅三姑脸上扫来扫去。
  
  程四娘年轻时候不是个善类,坏人变老一点儿都不假,依仗她是坐地户经常欺负外乡的乞丐,尤其那些老鳏寡孤茕、老弱妇孺。
  
  梅三姑曾经是义和拳红船上的武生,唱念做打、文武昆乱皆不挡,一打眼就知道程四娘是什么人,一个蝇营鼠窥的小人,她无视老媒婆的存在,把菜饼子送进嘴里咬了一口,慢慢嚼着,缄口不语。
  
  程四娘把水烟袋塞进斜襟口袋里,腾出手摁着膝盖,往前伸着细长的脖子,“喂,你没听见俺问话吗?你从哪儿来?哪儿来的钱买饼子?”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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