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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5章 未时

第125章 未时 (第2/2页)
  
  陶秀梅不动声色地瞵视着门洞子方向,阳光斜照在巧姑的身上,细致的脸蛋映着水的亮,清澈的大眼睛带着浅浅的忧虑,微张的嘴唇丰泽欲滴,这是一个从骨子里散发着柔美的女子,让她嫉妒。
  
  “婆婆,让一个寡妇进孟家的门,您不怕街上人说闲话吗?”陶秀梅算是找到了出气筒,语气里带着嫌弃,“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,明面是开旅店,暗地里与男人勾三搭四。”
  
  “粟儿娘,你留点口德吧,巧姑不是那种人。”孟祖母声音不高,语气严厉,“说别人的时候先拿镜子照照自己,守着粟儿俺已经给足了你面子,不要给你脸不要脸,你蹬鼻子上脸不知好歹。”
  
  陶秀梅哑然,她没想到婆婆会为了巧姑勃然大怒,她只能吞声忍气,识趣地往旁边撤撤身子,把胯部斜靠在围栏上,把手指头里夹着的烟卷送到嘴里嘬了两口,吸不出一丝火,烟卷不知什么时候灭了。
  
  姌姀提着裙摆走进门洞子,向巧姑笑了笑,语气亲昵:“瞧瞧你满脸汗水,什么事情让你如此着急把火。”
  
  “大太太,您好!”巧姑往后退了一步,恭恭敬敬向姌姀行了个万福礼。
  
  “巧姑娘,你不必多礼,老太太和二太太在院里,你是找老太太吗?”姌姀提醒巧姑说话注意,院里不止一个人。
  
  “回禀大太太,那个许家舅老爷让俺给二太太捎个话,问问你们孟家为什么要欺负敏丫头。”
  
  姌姀愕然,她不明白巧姑话里的意思,但听到小敏的名字,她满心、满脸欢喜。“巧姑娘,你是说敏丫头回来了吗,是许家舅老爷把她送回来了吗?”
  
  巧姑摇摇头,“大太太,俺找老太太和二太太。”
  
  “好,你快请进!”
  
  巧姑跟着姌姀走进了院子,她先给孟祖母见了礼。
  
  “巧姑娘,什么风把你吹到了俺孟家,真是稀客,稀客。”孟祖母目不斜视地打量着巧姑,越看越让她稀罕,有一次四婶说漏了嘴,说巧姑是个好女子,在街面上嘻嘻哈哈都是装的,老人听了辗转反侧睡不着,巧姑蕙质兰心、心灵手巧,做孟家的孙媳妇有过之无不及,可惜孟数在青岛娶了妻子。
  
  “禀告老太太,俺是个跑腿的,也是个传话的。”巧姑把双手放在腹部,低垂着头,眼睛盯着脚面,“俺来孟家是情非得已。”
  
  陶秀梅点燃了半拉烟卷,使劲嘬了两口,吐了一口烟圈,操起胳膊走近巧姑,挑着眉梢斜楞着半空,嘴里跑出一连串问号:“你传谁的话?替谁传话?俺孟家什么时候需要你这个女人传话了!”
  
  “许家舅老爷让俺给二太太捎个话,你孟家丫鬟哪儿来的胆量欺负敏丫头?!”搁平常巧姑在街上碰见陶秀梅都躲着,今天有许家舅老爷撑腰,她来了底气,出口的话如晴天霹雷,炸得在场的人面面相觑。
  
  陶秀梅把烟卷从嘴里抽出来扔在地上,眼珠子提溜转,敏丫头进孟家门四个多月了,她早应该去探望探望亲家,她忙着与李奇打情骂俏,忘记了这档子事儿,今天许家人找上门,让她心惊肉跳,程四娘说许家舅老爷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赤头鬼,模样凶恶,脾气暴躁,一句话不称心如意,就变成了炸毛的狮子,逮谁咬谁,许家的人都顺着他毛捋,外人更不敢招惹他。
  
  “巧姑娘,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?”孟祖母往前一步,抬起头盯着巧姑的脸问:“你快说说,别让俺着急。”
  
  巧姑把在永乐街上见到敏丫头、遇到盛气凌人的兰丫鬟、姜寡妇拔刀相助、舅老爷勃然大怒,添枝画叶叙述了一遍,她唯独把小敏买了金家房子的事情省略掉了。
  
  “一定是你这个贱女人为了钱跑到许家讨赏,故意埋汰我们孟家,今天,今天俺要教训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。”陶秀梅眼珠子落在耳房门口旁边的铁锹上,她疯了似得窜了过去。
  
  余福眼疾手快,抢先陶秀梅一步抓起了地上的铁锹,气愤地怒视着陶秀梅,大声质问:“二太太,老太太在这儿站着呢,你想做什么?”
  
  “你把铁锹给俺,俺要劈了她!”陶秀梅想借题发挥,余福她打不过,姌姀有老太太庇护,她打不得,打巧姑是让在场的人看看,她不是个软柿子谁想捏就捏。
  
  余福大脸涨得紫红,他恨日本鬼子,恨与狗汉奸李奇穿一条裤子的陶秀梅,他的恨聚到了手腕上,握着铁锹的手青筋暴起,大脚板“扑腾扑腾”砸着地面,瞋目裂眦,嘴巴里打着酒嗝:“俺先劈了你!”
  
  陶秀梅没想到余福也站在巧姑那边,看着头顶寒光闪闪的铁锹她怛然失色,语气结巴:“余福,你敢打俺,俺是你的主子。”
  
  “呸!你是谁的主子?你不要用主子身份要挟俺,俺不怕,俺要替你主子教训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。”余福想起死去的儿子,想起离开孟家的黄忠,想起老爷被一顶绿帽子压得喘不动气,他气不打一处来,恨不得一铁锹劈死陶秀梅。
  
  孟祖母冷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,弯腰把孟粟搂在怀里,转身面对着东厢房站着,沉默无语,昨天儿子说要杀了陶秀梅,被她制止了,她怕,怕孙儿和孙女长大了知道了母亲死在父亲的手里,无论是对与错都无法解释。
  
  “婆婆,”姌姀走到老人身后,她想让婆婆出面制止发狂的余福。
  
  老人擎起皱巴巴的大手在耳后摆了摆,没说话。
  
  余福手里的铁锹闪着寒光,陶秀梅瞪大了惊慌的眼睛,节节后退,后背撞在影壁墙上,她猛地清醒,跌跌绊绊跑向院井,莲花缸挡住了她的去路,她绕着莲花缸转圈圈,她刚想喊“婆婆”,她的话还没出口,余福大拳头砸在莲花缸里,溅起一溜溜水花迸在她的脸上,吓得她抱着头往前堂屋门口跑,她想窜进姌姀的房间。
  
  “余福,你不要砸坏了门窗。”孟祖母敞着嗓子喊了一声。
  
  这个档口余福追到了前堂屋门口,听到老太太吆喝,他停顿了一下,手里挥舞的铁锹停在半空,俄顷,他霍地掐住陶秀梅的后脖颈,用力往后拽。
  
  陶秀梅一脚门里,一脚门外,只感觉一根绳子勒住了她细长的脖颈,气管似乎被淤泥堵住了,喘气不顺,脑袋嗡嗡的,身不由己往后趔趄,脚上的皮鞋被门槛绊掉了,她赤裸裸着双脚往后退,“噗通”摔在石基路上,鹅卵石硌疼了她的屁股,她哪有时间顾及疼,双手摁在地上,张着嘴大口殃气。
  
  余福手里的铁锹在半空画了一个圆,直奔陶秀梅的脑门。
  
  “余福,咱们往日无冤,近日无仇,你,你为什么要要俺的命啊?”陶秀梅变成了磕巴,她一边用胳膊护住脑袋,一边央求:“老爷对你不薄,冲着老爷对你的好,你也不应该这样对俺。”
  
  “你放屁!”憋在余福心里的话不是这三个字能代替的,他脑海里涌出许多过往,孟粟出生前一年他两口子来到了孟家,孟老太爷敬重他家两个儿子参加了抗联,把他两口子当家人一样对待,老爷把他当兄弟,为了报答孟家收留之恩,他两口子尽心尽力照料院里的每个人,却没换来陶秀梅一个笑脸,这也罢了,这个女人正月十五出趟门竟然勾搭上了獐头鼠目的李奇,她把老爷的脸面放哪儿了?“你,你还有脸提老爷……”
  
  眼瞅着余福的铁锹就要落下来了,姌姀气喘吁吁走下了长廊,“余大哥,您手下留情!”
  
  余福回头看了一眼姌姀,“大太太您甭管,今天俺要劈了她扔进弥河喂王八。”
  
  “婆婆,您快让余福停下来,您瞧瞧,把粟儿吓坏了。”姌姀再次把脸转向孟祖母,近乎哀求:“婆婆,待会儿许家就要来人,伤着谁都不合适。”
  
  孟祖母缓缓转过身看着余福,咳咳沙哑的嗓子念叨:“余福,你喝醉了吗?”
  
  “俺没醉!”余福把手里的铁锹“啪叽”拍在石基路上,火星四溅,震耳欲聋的响声惊飞了石榴树枝上的麻雀,抖落一地石榴花和树叶。
  
  余妈的身影出现在门洞子,她把院里的一切看在眼里,她顾不得与老太太和姌姀打招呼,放下手里的木盆,风风火火绕过影壁墙,直奔余福,扎煞开胳膊挡在陶秀梅的身前,“余福,你要干什么?放下你手里的铁锹。”
  
  陶秀梅见到余妈仿佛见到了救星,她出溜站起身来,双手抓着余妈的肩膀,“余妈,快救救俺,你家余福疯了。”
  
  “你让开,让俺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女人。”看到婆姨站在眼前,余福的眼泪涌出了眼眶,他真想告诉婆姨,二小子被日本人杀害了,陶秀梅是日本人的走狗,杀了她替儿子报仇。
  
  “你怎么啦?”看到余福无缘无故泪流满面,余妈心酸不已,她撇开陶秀梅走过去,从怀里掏出手帕,踮起脚尖一边擦拭着丈夫腮帮子上的泪水,一边嗔怪道:“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能好好说话。”
  
  “他余妈,其他事情先放下,你在院里照顾二少爷,让余福去火房烧壶水,准备沏茶迎接亲家公。”孟祖母向余妈递了个眼色,“俺孟家有规定,无论是主子还是下人,白天都不许喝酒,今天你家余福破了规矩,俺有时间再收拾他。”
  
  葫芦街上,庄稼汉敞着怀,肩上扛着芦苇做的草人,“扑腾”着赤裸裸的大脚丫往西边的河道而去,河坝上的麦子已经抽穗,再有一个多月要收成,应该高兴,他们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,日本人的告示贴在走马楼上,今年除了给地主家必交的租赁费,还要每亩地给日本人上交三分之二的粮食,认真算算一年到头白忙活,只赚了一些野菜充饥,谁也高兴不起来。
  
  翟子婆姨手里抓着半拉瓢,晃晃悠悠走近了李老槐家院门口,李家在这条街上可以说满够排场,三间大北房,砖硷墙裙有半米高,门口左右各一棵枝繁叶茂的柿子树,听说是那年孟家拉了一车树苗回来,驼背婶往人家要了两棵栽在自家门口,这个老巫婆整天人事不做,家里不缺吃不缺喝,千方百计占别人的便宜。
  
  翟子婆姨迈上了台阶,抓着门环使劲叩了三下。
  
  李家院子里,驼背婶一只手里拄着一根木棍子,另一只手里抓着半拉瓢,瓢里盛着一些米糠,嘴里“咕_咕”叫着,躲在后山墙旁边的鸡听到叫声颠颤着鸡冠子跑了出来,向她张嘴巴舌,她把拐棍放下,捏了一把米糠洒在地上,眼珠子扫视着街门。
  
  “驼背婶,您在家吗?”
  
  驼背婶的手哆嗦了一下,翟子婆姨是属小笊耙的,只往里进,不往外出,帮人点小忙念念不忘,上次帮她做了几张袼褙,想要一瓢面粉,当时家里粮缸见了底,她只好应承过两天再说。
  
  “臭女人,要不是邻居,俺才不愿意搭理你呢。”驼背婶尥起脚踢出去,盛米糠的半拉瓢“啪叽”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,她的身体节节后退,“咣当”撞在门垛子上,鸡群受到了惊吓四处逃窜,她自个惊出了一身冷汗,前天她摔了一跤,走路尾骨疼,她找了一根棍子做拐杖,她是记仇不记跌跟头,看着洒落一地的米糠和四分五裂的瓢,她心疼,恨不得一棍子敲在翟子婆姨那张雀斑脸上,一忽儿她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,拄着棍子沿着石基路下面往院门口蹒跚了两步,拉长脖子下一层皮,撩了一嗓子,“翟子媳妇,什么风把你吹来了,你可是个大忙人呀。”
  
  驼背婶从不做亏本的生意,在翟家婆姨身上她往往占不着便宜,她老了,女儿不在身边,她有个头疼脑热,隔着墙招呼一声,翟子就会跑到街上给她请个郎中回来,即便如此,她今天也不想丢一粒米。
  
  驼背婶走到门洞子,把拐杖搁在门后,往手掌心吐了一口唾沫抿抿头发,拽拽衣襟,拉开了门闩,“翟子媳妇,几天不见,你胖了不少呀。”
  
  “驼背婶,俺叨扰您了,俺家没有粮食了,俺家三个小子太能吃了,地里野菜也被他们吃干净了。”翟子婆姨说。
  
  驼背婶捞起拐杖,把一侧门板往墙墉上推了一把,露出一条门缝,她深陷的眼窝里放出一点狡狯的光,嘴角溜出几道笑眯眯的褶皱,语气不急不慢,“半大小子吃穷老子,你家三个小子,不,马上就要四个了,每天熬一锅菜汤子不顶饥。”
  
  “不喝菜汤子吃什么?俺家喂鸡的米糠也被掺和着野菜吃了,为了孩子们多吃一口,俺用凉水充饥,饿得俺支撑不住笨重的身体,想起婶子您还欠着俺一瓢面粉,俺就厚着脸皮跑过来了,望婶子多担待。”翟子婆姨比翟子能说会道,嘴一分,手一分,她有干活的力气,有哭穷的本事。
  
  “你应该去孟家念叨念叨你家的窘况,听说你家翟子给孟家拉车不少挣,抽时间也可以拉散客,这样算下来,你家的收入不菲,难道是孟家克扣你家的工钱不成吗?”
  
  “那倒没有,每天修车要花钱,您是不知道,俺家那辆车子有十几年了,零件老化了,杠子换了五六次,每次十个铜板不够花。唉,这光景下出门叫车的少,单凭给孟家接送孩子那点钱不够在街上买两碗混沌吃。”
  
  “看起来你们哪家都不如俺,虽然俺那个死老头整天人事不做,每天寻花问柳,他不缺俺的嘴,只要俺念一句家里没有粮食了,昨儿他让人送家里半袋子白花花的大米,这年下除了孟家能吃上米饭,问问葫芦街有谁见过香喷喷的米饭。”驼背婶瘸着腿挤出了门缝,回身带上门,嘴巴凑到翟子婆姨耳边,神秘兮兮地说:“俺家烧的煤、吃的米,甚至喂鸡的米糠,都没有花过一文钱,她嫂子,俺今天只告诉你,你千万不要往外说呀。”
  
  葫芦街上最聪明的人是驼背婶,这个老巫婆比她的男人奸诈,别人拿着假话骗人,她是拿着实话唬人,把鼠目寸光的翟子婆姨忽悠得一愣一愣的。
  
  “真的吗?”
  
  “俺还能骗你吗,这些话是能随便说的嘛?俺老头子身上那张皮是日本人给他披上的,往那儿一站,街上做生意的都要送上一副笑脸,他们有什么好东西,只要俺老头子说喜欢,当天送上门,最长超不过两天。”驼背婶伸出两根弯曲的手指头在翟子婆姨眼前晃了晃,“俺跟你不说假话,你也瞅见了,梁子昨天下午给俺家送了三筐煤,自从他揽了送煤的差事,俺家烧煤没花一文钱,为什么?还不是因为俺家老头子在街面上罩着他。”
  
  驼背婶的话让翟子婆姨瞪大了贪馋的眼珠子,她似乎看到她家的翟子也穿上了那身黄皮,在街上横着膀子走路,她家的黄包车租赁给了别人,孟家的十亩水浇地被她转手高价租给了凳子,凳家的招娣变成了她家的使唤丫鬟,伺候她娘几个吃喝拉撒睡,来她家串门的街坊邻居多了,没人空着手。
  
  “翟子婆姨你怎么啦?”驼背婶拎起拐棍在台阶上敲了敲。
  
  翟子婆姨猛地清醒,想起白花花的大米,黑亮亮的煤块,她把手里的瓢藏到了屁股后面,身体退到了台阶下,觍着脸仰视着高高在上的驼背婶,嘴里嚼着哈喇子,“驼背婶,您是不知道,孟家大小姐是一个难伺候的主,她不高兴了拿俺家翟子做出气筒,不是骂,就是用脚踢,俺家翟子早就不想干了,婶子,咱们是一家人,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俺家翟子什么人您也清楚,劳烦李叔给俺家翟子在村公所找份差事,可以吗?”
  
  驼背婶暗暗高兴,缓兵之计得逞了,说不定还能从翟家赚几块铜板,她继续卖关子:“你以为治安队谁想进就能进的吗?需要钱。”她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头在眼前捻了捻。
  
  “需要钱?!需要多少钱?”
  
  “翟子婆姨,你有话,咱们是一家人,钱多钱少一句话的事儿,赶明儿俺老头回家,俺在他耳边念叨念叨你家翟子的事儿。”
  
  两个女人正聊得欢,一辆豪华的马车由南往北而来,车轮颠簸在疙疙瘩瘩的街面上,马蹄踏起一绺绺泥浆四处飞溅,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闪。
  
  “翟家婆姨,你瞅瞅这是谁家的马车呀,不像是孟家的,在十里八村找不见一辆。”
  
  马车停在了孟家巷子口,廖师傅跳下马车,把一条踩凳放在马车下,向车厢弓着腰,“舅老爷,孟家到了,您下车吗?”
  
  “敏丫头,你往外面瞅一眼,孟家门前有人吗,咱们给她们扔下几句话就走,去八里庄看看俺的老伙计。”
  
  来孟家的路上小敏把八里庄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海秉云,听说江德州受伤,老人急得抓耳挠腮,更多的是心疼,江德州是他的袍泽,更是知己,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以同怀视之。
  
  小敏掀起车帷一角,眼神瞭望着孟家巷子,巷子地上铺满了沙子,上面落着几个车辙,那是小推车留下的轱辘印,里面溢着一汩汩水,阳光擦过水面,照耀在门口石狮子上,白色的光反射在旁边的柿子树上,和珍珠大小的青果子绿得耀眼,与攀上墙头的爬山虎相映生辉。
  
  孟家两片厚重的院门徐徐开了,门轴在窠臼里轻轻转动,掀起一丝丝风,几片落叶从台阶上飘到了巷子里。姌姀和巧姑搀扶着孟祖母走出了孟家院子。
  
  “丫头,你看到孟家二太太了吗?”海秉云双手摁着拐杖勾首危襟正坐。
  
  “舅老爷,她也出来了。”
  
  陶秀梅站在台阶上张开狐狸眼四处漂泊,最后落在许家马车上,她满眼惊诧,十里八乡都知道许家有钱,没想到如此气派,翠绕珠围的车厢成了一道风景,车子周遭围满了葫芦街上的人,一个个指手画脚、喋喋不休,更多人在啧啧称羡。
  
  “丫头,你先下去与她们打个招呼。”
  
  “是”小敏挑起车帘,往前一步跳下了马车,直奔孟祖母。
  
  孟祖母看到了小敏,老人杵着拐杖往巷子口撒打,车子旁边站着个车把式,贾氏站在袁家东山墙旁边探头探脑,她身后还有几个街上的老娘们。“敏丫头,许家舅老爷在哪儿?俺与他见个礼。”
  
  “祖母,您好。”小敏向老人弯腰施礼,又向姌姀弓弓腰,“大太太好。”
  
  “巧姑姐,”小敏向巧姑勾勾唇角。
  
  孟祖母拍拍巧姑的手说:“巧姑娘,这儿没你的事啦,你回家吧,有时间你到后院找俺,俺有点事找你帮忙。”
  
  “是,”巧姑走到小敏身边,摸摸小敏的小脸,“敏妹妹,你有事儿尽管招呼俺一声,姐姐替你抻头。”
  
  “巧姑姐,谢谢你,有事俺再去找你。”小敏向巧姑弯弯腰。
  
  “吆,怎么没有人与俺这个主子打声招呼呀,反而与一个小寡妇勾肩搭背。”陶秀梅用莲花指托着下巴颏,斜楞着眼角打量着小敏,丫头身上的衣服有刮坏的线头,袖口和衣领处黏着泥土和草屑。“敏丫头,你昨天住在什么地方啊?”
  
  “回禀二太太,俺昨儿住在张家大车店。”小敏实话实说。
  
  “你是住在马厩里吧。”陶秀梅口气里带着嘲讽,她一边呶呶不休,一边在小敏身前背后转了一圈,舌头顶着上颚啧啧:“你知道俺孟家的屋檐高,风吹不着,雨打不着,你又回来了,回来好,俺双手欢迎你。”
  
  “粟儿娘,你这句话说的在理,不过,俺借花献佛,把你说的这句话再送给你,你自己好好心思心思吧。”孟祖母撇开陶秀梅,拄着拐杖往巷子口走,“敏丫头,扶俺过去见见许家舅老爷。”
  
  海秉云坐在车厢里把孟家院门口几个人看得透透彻彻,老太太慈祥恺恻,大太太姌姀温良恭俭,二太太是个虚伪又不老实的女人,她的每个笑,每个动作都是惺惺作态,让人恶心,与许洪黎有一比,能与君子争高下,不与小人论短长,今天既然来了,也要会会这只母老虎。
  
  “廖师傅,扶俺下车!”海秉云撩起车帘吼了一嗓子。
  
  “是,舅姥爷。”
  
  海秉云一手提着拐杖,一手抓着廖师傅的胳膊,弓着身走出了车厢,双脚慢慢落在踩凳上。
  
  “喔,这不是许家海老爷吗?”贾氏从墙角扭了出来,一溜烟跑到了马车跟前,毕恭毕敬给海秉云鞠了一躬。
  
  贾氏今天穿了一件紫色斜襟长褂,腿上是一条绿缎子直筒裤,身形凹凸有致;嘴唇上涂着鲜红的口红,头发在脑后梳成椭圆髽髻,露出一对珍珠耳坠,发髻上插着一根银色簪子,流苏穗头在她腮帮子上摇曳,为她增添了一丝妩媚。
  
  “巧姑的娘咱们又见面了,今天俺有点私事要处理,有时间咱们再聊。”海秉云相当的客气,向贾氏点点头,拄着拐杖往孟家巷子走。
  
  贾氏觉得能跟许家人搭上话是一件光彩的事情,她有点忘乎所以,情不自禁自言自语:“许家舅老爷在俺家旅店住过,俺陪着他老人家喝过茶。”
  
  翟子婆姨很少出门,她短见薄识,说话不分场合:“巧姑的娘,你认识的人可真不少呀,是麻将桌上认识的吗,还是酒桌上认识的?还是……”猪嘴里吐不出象牙。
  
  “翟子媳妇,半个时辰之前,翟子把俺家巧姑从永乐街上送回来了,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啦,俺闻到俺姑娘身上有股酒味。”贾氏口气里带着挑衅。
  
  “你胡说八道!”翟子婆姨一蹦三尺高,嘴里喷着唾沫星子:“俺家翟子吃过午饭送孟家大小姐上学去了,他怎么会与你家巧姑在一起呢?”
  
  “翟子婆姨,你如果不信俺的话,问问俺家巧姑,问问谁把她从永乐街拉回来的?俺让她去买白糖,她空着手回来了,没进家门先跑去了孟家,臭丫头一点不让人省心。”贾氏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攥在手心里,一边“咯嘣咯嘣”嗑着瓜子,一边潇洒地吐着瓜子皮,一边洋洋得意地聊侃:“翟子是俺家的老邻居,他也差点变成俺的姑爷,只可惜他剃头挑子一头热。唉,他是一块朽木不可雕也,自小胆小怕事,成了家被个老娘们欺负的摧眉折腰,俺见识过怕媳妇的男人,没见过像他一样窝囊的男人。”
  
  翟子婆姨被贾氏气得半死,张口结舌说不清一句话。
  
  “巧姑的娘,耍猴儿不怕人多,看热闹的不嫌事大,你岁数也不小了,不要拿着假话糊弄翟子婆姨,她是鸡毛性子一点火就着,她肚子里怀着娃,不要把她气个三长两短。”驼背婶的话是故意说给旁边人听的,她不怕得罪贾氏,自从贾氏住进袁家院子,在店门口台阶下摆了一个摊子,用两摞石头瓦块支撑着一块破门板,上面摆了一盘糖果,一簸箕炒花生瓜子,还有一捆旱烟叶,男人和孩子每天围着袁家铺子转,街上的老娘们怨声载道,敢怒不敢言,贾氏比巧姑厉害,听到别人调侃她,她让石头搬来一把椅子,她坐在椅子里翘着二郎腿,手里端着茶壶,一会呷一口茶水,一会儿破口大骂,从早上骂到晚上不消停。
  
  街上有人看到了巧姑从翟子的黄包车上下来,也不敢随便多嘴,驼背婶是什么人?是李老槐的眼线,弄不好给扣顶抗日分子的帽子,被送进鬼子宪兵队,假的也变成了真的,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丢了命不值得。
  
  翟子婆姨感激驼背婶给她撑腰,她也不想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输给贾氏,她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,用刀子般的眼珠子挖睺了巧姑一眼,“以后俺家翟子再也不拉车了,要跟着老槐叔做巡警。”
  
  顿时,大家都闭上了嘴巴,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了驼背婶,老巫婆脑壳冒汗,街上的佃户怕日本人,更恨替日本人做事的汉奸。眼目前翟子婆姨把一副好牌打烂了,成事不足败事有余,翟子当巡警的事情没有一撇,宣扬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还把她给卖了。
  
  “吆,俺翟子哥也要当巡警呀,好差事,以后他吃饭、喝酒不用掏腰包了,街坊邻居见了他还要鞠躬,威风凛凛往那儿一站,有人给他点烟,迎春院的花娘自动投怀送抱。”巧姑脚步翩跹,语气低柔,“今天俺去街上买白糖遇到了姜寡妇,她告诉俺说,李财主昨天夜里被锄奸团杀了,锄奸团是谁呀?李家可是长弓硬弩护辕门,铜壁铁墙齐队伍,难道那些人能穿墙走壁不成?”
  
  巧姑一席话把驼背婶吓个半死,半天她才清醒过来,她急忙拄着拐棍钻出了人群,穿过南北街道时被车辙绊了一跤,手里的拐棍摔出很远,她不要了,磕磕绊绊窜进了自家院子,“咣当”关上门,把喧嚣声关在了街上,关不住,越过墙头跑进了院子,她仿佛看到黑乎乎的枪口对准了她的眉心。
  
  驼背婶逃了,翟子婆姨蔫了。
  
  海秉云长着后眼,把身后每个人的表情动作看得明明白白,他腾出一只手捋捋下巴颏上的胡须,冁然一笑,他佩服巧姑说话有分寸,既不得罪驼背婶,还能震慑住翟子婆姨。
  
  孟祖母迎着海秉云走过来,她左手抓着拐杖勾首,右手放在胸前,远远地鞠躬施礼,“亲家,您好,听说您来了,俺孟家敞开门迎贵客,快请!”老人说着话,把身体往旁边闪了闪让出一条路。
  
  在今天之前孟祖母没见过许家的人,对许家舅老爷只有耳闻,听说老头脾气古怪,自命不凡,百闻不如一见,老人个子不高不矮,古铜色肌肤,掩不住精神矍铄,金边眼镜后面闪动着一双如炬的明眸,眼角展着几条笑褶,和蔼可亲,与敏丫头描述的毫无二致。
  
  海秉云哈哈一笑,“孟家嫂子,赵妈说您比俺年长两岁,看起来您红光满面,神清气爽,也是,儿孙绕膝天伦乐,福寿齐全耀德门,乐哉乐哉。”
  
  姌姀向海秉云点点头,没说话。
  
  陶秀梅的眼睛直了,海秉云一身考究的绸缎长袍马褂,做工精细,苏绣针脚细腻,在坊子地界找不出第二件,他左腰上垂挂着一方金包玉的佩饰,中心雕刻着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,四周是一圈祥云图案,柔和的光洒在它的表面,雄鹰双目逐影随波,栩栩如生;右边衣裾内吊着一套金灿灿的烟具,一拃多长的黄木烟袋杆儿,一头镶着一个金质斗锅,一头镶着一个玉质烟嘴儿,烟杆腰身缠着金丝,每一处都光滑铮亮,在阳光下金星斑斓,烟荷包也非常精致,上面刺绣着大大小小的山花与喜鹊,吊坠上的金钱流苏随着老人一步三摇,显得悠闲自得,气派十足;老人右手大拇指上有个翡翠玉扳指,比李奇那个还要厚实,上面滚动着温润如玉的色泽。
  
  “嫂子,今天俺有点事情要处理,不进去打扰了,俺盘下了永乐街的米行准备开一家饭店,开业那天请您老去捧个场。”海秉云向前一步向孟祖母抱抱拳,“以后还要仰仗孟家大少爷多帮扶。”
  
  “自然,自然,咱们是一家人,互相帮衬是应该的。早闻亲家公说话做事百无禁忌,今日一见果然如此,老身肃然起敬。”
  
  孟祖母把手里的拐杖交给姌姀,双手合十向海秉云作揖。
  
  陶秀梅打了个愣怔,永乐街米行占地比孟家院子大,前后上下楼共二十多间房子,大院子东西开门,门宽能跑马车,她想出一百大洋买下米行,米行老板少五百大洋不卖,她拿不出那么多钱,不了了之,只好在樱花街盘下三间日本小洋楼,没想到那个米行落入了许家人手里,可见许家财力丰厚,不能小觑。
  
  “舅姥爷,欢迎您光临寒舍。”陶秀梅一反常态,把手里的手帕由上往下甩打在她的膝盖上,她的腿弯了,腰也弯了,嘴里的话比蜜甜,“舅老爷,孟家丫鬟嚣张跋扈是俺的错,今天她回来俺非砸断她一条腿不可,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,宽恕俺这个做婆婆的教导下人无方。”
  
  “砸断腿就不必了,敏丫头在俺身边长大,她的为人俺最清楚,她在孟家有什么不周你们尽管告诉俺,不要背后使刀子,这事俺碰上了,必须过来说一声,丫头俺先带回去,其他事情过后你们孟家自己研究,愿意解触婚约,俺许家高兴不得。”
  
  “哪那可以,敏丫头是俺孟家的福星,俺的婆婆和粟儿离不开丫头,”陶秀梅说着眼睛看向孟祖母,“婆婆,您说句话呀。”
  
  孟祖母本想沉默,见陶秀梅前倨后恭,她只好随声附和,“亲家公,丫头不在院里俺心里空落落的,俺的粟儿也不好好吃饭,还望舅姥爷既往不咎,让丫头留下来吧。”
  
  海秉云不想把事情弄僵,话说到了这份上,他也不好意思太强势,只好顺水推舟,“老嫂子,俺带着丫头过来是给您撂个话,今天俺必须把丫头带走,让她回许家住些日子,住多久随她的意思,她什么时候想回来,俺让廖师傅把她送过来,您看好不好啊?”
  
  “一切随舅老爷安排,丫头来孟家四个月了,回许家住些日子是应该的。”孟祖母向海秉云点点头,眼睛看着小敏说:“丫头,你先跟着舅老爷回许家住些日子,到时候让树儿去接你回家。”
  
  “是,俺听祖母的话。”
  
  小敏向在场的孟家人深深鞠了一躬,转身搀扶起海秉云,“舅老爷咱们走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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